第四十六章 今晚我们一起熬
暴雨如注,泥水顺着听雨楼残破的台阶奔涌而下。远处几束摇晃的手电光刺破雨幕,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。
“云蔚!小阳!”
沈澜的声音混在雷声中传来。老人披着雨衣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,身后跟着救援队。他的裤腿早已湿透,老花镜上全是水珠,却仍固执地冲在最前面。
当手电光照进坍塌的角落时,沈澜的呼吸骤然停滞,沈云蔚后背的衣服被血浸透,却仍用身体为荆小阳撑出一方安全的天地。
“爸!”沈云蔚抬头,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,“您怎么在这里?”
沈澜踉跄着扑到沈云蔚身边,颤抖的手悬在伤口上方,不敢触碰:“别动,救护车马上到。”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,“都怪我!非要坚持用传统工艺……”
荆小阳这才发现,沈澜的脚上穿着的是酒店的拖鞋,他一定是发现情况不对,直接从酒店里赶了过来。
“不关您的事。“沈云蔚想撑起身子,却疼得闷哼一声,“是我没做好临时支护导致的。”
“别说话!”沈澜突然拔高声音,又像是怕吓到儿子似的立刻放柔,“爸在这儿……爸在这儿……”
这声久违的“爸”让沈云蔚眼眶发热。雨水混着血水流下,他看见沈澜的白发贴在额前,面露恐惧,仿佛丢失了最重要的宝贝。
救援队员小心地抬起沈云蔚时,沈澜一直紧握着沈云蔚的手。沈云蔚的掌心粗糙温暖,传递着无声的力量。
“沈教授,”荆小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“您别太紧张。”
沈澜这才发现,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。他摘下起雾的眼镜,露出通红的眼眶:“啊,我,我知道。”雨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流下,他语无伦次地念叨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
“爸。“沈云蔚反握住沈澜的手,“我没事。”
简单的三个字,却让沈澜的眼泪决堤。
他像个孩子般呜咽出声,佝偻的背脊在雨中颤抖。多少年的愧疚、自责与思念,终于在这一刻宣泄而出。
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。沈云蔚被抬上担架时,仍紧紧攥着沈澜的手:“一起走。”
沈澜重重点头,另一只手扶起浑身湿透的荆小阳:“都回家!我们回家!”
吴宁医院。
沈云蔚趴在病床上,后背的伤口已经结痂,却仍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。
门把手轻轻转动,沈澜蹑手蹑脚地走进来,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。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开衫,袖口还沾着几点米粒。
“爸,我已经能自己吃饭了。”沈云蔚无奈地看着父亲。
“别动别动!”沈澜如临大敌般按住他的肩膀,“医生说伤口不能用力。”他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粥,吹了吹,“这是我找李科长借的厨房自己煮的,你尝尝。”
粥勺递到嘴边,沈云蔚怔住了,味道他太熟悉了,以前母亲也总爱在粥里加一点山药和莲子,说是养胃。他张口含住,温热的粥滑过喉咙,眼角泛起了泪光。
“烫吗?”沈澜紧张地问。
“刚好。”沈云蔚看着父亲眼下的青黑,心头微酸。这几日沈澜几乎寸步不离,晚上就睡在病房的陪护椅上,稍有动静就惊醒。明明自己已是白发苍苍,却像个年轻人一样忙前忙后。
“您别忙了,”沈云蔚轻声道,“去休息会儿吧。”
“我不累!”沈澜挺直腰板,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,“倒是你,伤口还疼不疼?要不要换个姿势?枕头够不够?”
荆小阳推门进来时,看到沈澜正手忙脚乱地调整病床高度,沈云蔚一脸无奈却又纵容地配合。
“沈教授,”她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食盒,“您再这么宠着,师父该退化成婴儿了。”
“胡说!”沈澜佯装生气,眼角却笑出皱纹,“我们云蔚从小到大都非常优秀!”他突然顿住,意识到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能光明正大地夸他。
沈云蔚别过脸,耳根微红:“爸,我想吃苹果。”
“哎!马上削!”沈澜像得了圣旨般拿起水果刀,动作麻利地削起苹果来。
荆小阳见此情形,悄悄地退出了病房,留给他们父子更多的时间。
几天后,沈云蔚出院了,他坚持第一时间就去听雨楼了解情况。
沈澜也没反对,“我想了好几天,那个楼不应该这么塌了,去看看也好。”
父子两人一起去了听雨楼,这几天他们不在,荆小阳负责带着工人将现场重新整理出来。
沈澜站在戏台**,指尖抚过新修复的斗拱接缝处。本该坚硬如石的鱼鳔胶,此刻却有些异常的绵软。他皱眉用力一按,竟在胶体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指印。
“不对劲。”沈澜老花镜后的眼睛眯起:“这胶?”他取出一把小刀,轻轻刮下些许胶体,在指尖捻了捻,“黏性不够,杂质太多。”
荆小阳蹲下身,检查其他接缝处:“这边的胶也有问题,已经开始泛白。”她指向一处梁柱衔接点,“师父你看!这里已经出现细微裂痕了!”
三人的影子投在古老的戏台上,被阳光拉得很长。沈云蔚盯着那处裂缝,思绪翻涌,这批鱼鳔胶是他们亲手熬制的,工序严格按古法,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?
“有人动过手脚。”沈澜沉思了片刻说:“我们漏了一个环节。”
“运输?”沈云蔚猛地抬头,“胶在送来工地的途中被调包了?”
沈澜点头:“记得装胶的铁桶吗?那天晚上我们封好后,第二天是由建材公司统一运送的。”
荆小阳倒吸一口凉气:“所以那天暴雨导致的坍塌的原因是鱼鳔胶?”
“不全是天灾。”沈云蔚的眼神锐利起来。他掏出手机,调出运输记录,“这批胶经手过三个人:建材公司的小王,仓库老李,还有……”他的指尖停在一个名字上。
蔺易如。
三人同时沉默。远处,一只乌鸦落在残破的檐角,发出嘶哑的鸣叫。
“先别打草惊蛇。”沈澜拍了拍儿子的肩,语气沉稳得令人心安,“我们重新熬胶,这次我亲自看守。”
沈云蔚望着父亲坚毅的侧脸,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缺席他大半人生的男人,此刻正以最可靠的方式站在他身边。
“爸,”他轻声道,“今晚我们一起熬。”
